葆婴帝国：编织在医院里的暗网

 

 

本文作者|左异

主编|戴鹭  

爆料邮箱：money@service.netease.com

 

葆婴，美国公司优莎娜（NYSE:USNA）旗下，深耕中国10年的保健直销企业。

 

早在2005年，中国《直销管理条例》即明文规定：不得招募医务人员。

 

但是，曾为葆婴高管的任新，梳理出一份由156名医务人员构成的经销商名单。

 

网易财经核实上述名单确认，124名医务人员执业资质可查。更历时数月调查发现，葆婴经销系统中，医务人员数量庞大且逐年新增。

 

同时，虽工商部门多次针对其涉嫌传销进行警告处罚，但葆婴的产品推介中，依旧不乏攻克癌症等“奇迹”案例。

 

医务人员渗透下的密集、夸大宣传，促使葆婴一路猛进高歌。近两年，其净销售额均突破30亿元人民币。

 

上至院长，下到护士；利用职务之便，借道社会信任；洗脑式直销保健产品，欺骗性诱导病患消费 —— 俨然已成葆婴横行中国市场的独家战略。

 

 

挺进三甲医院

 

 

葆婴直销产品，定位“从负一岁到终身的营养保障”。结合营养及妇幼科室的宣传，即葆婴深入医务的前提。

 

业绩渐佳的2016年，葆婴开始进入医院。是年最为典型的，则为与三甲唐山妇幼保健院的合作。

 

彼时，唐山妇幼保健院营养科外直接张贴葆婴产品海报，被其经销商视为实力体现。

 

今年3月，葆婴经销商更为兴奋的是，虽保健品依法在医院禁售，且开始在医保药店下架的情况下；三甲中国石油中心医院的健康管理门诊及中医科内，却出现葆婴产品的自动售卖机。

 

售卖机旁，均为葆婴展板和广告。同时，名为《拥有健康拥有一切》的宣传册更被该院印制，力推葆婴。

 

 

 

多有葆婴经销商对此表示”骄傲”，并将其视作葆婴领先于竞争对手的”证据”。

 

如今，保健品市场整治越发严苛，科室调整后的唐山妇幼保健院，已无葆婴痕迹；中石油中心医院则表示，暂不再销售葆婴产品。但若有需求，需不定时亲自到健康管理门诊询问。

 

当医院成为葆婴的营销据点，医务人员关注葆婴并相互传播，就水到渠成。

 

葆婴内部资料显示，享受其优惠并“占位”经销资格，首先需购买400分4000-5000元产品（不同产品积分各异）。

 

而若真正进入经销领域并享有”世袭”奖的前提，则是成为“超拓”（超级拓展明星）：购买400分产品并注册后的56日内，再成功推荐客户4名。

 

奖金激励的承诺和事业抉择的鼓动下，在职”试水”外，有更多医务人员选择辞职，专注于葆婴直销。

 

任新梳理的156名医务经销商名单中，就不乏主任及副主任医生级别。

 

而青岛一家二甲医院的前儿科主任，现葆婴钻石经销商陈某，则透露其团队成员，更不乏妇幼保健院院长等”高人”。

 

据陈某团队提供的相关视图记录，及葆婴所公开的讲演信息等可知，解放军第454医院（现东部战区空军医院）主任医师饶某；重庆渝北区中医院王某，就在会诊过程中推荐或销售过葆婴产品。

 

此外，温州医科大学附属第二医院护士黄某，2013年因”失眠症”接触葆婴，2015年升级为高级经销商后，”舍去20年的医院工作，全职葆婴事业”。

 

原泰州妇幼保健院儿科医生、现葆婴首席经销商娄某，则在父亲的脑梗、糖尿病、胆结石、前列腺肥大，均因服用葆婴而得到”意想不到”的改善后，毅然辞职。

 

另网易财经潜入葆婴产品介绍会，得知武警总医院现任副主任医师孙某，为葆婴高级经销商，2019年8月，更以中华医学会科学普及分会副秘书长等身份，主持葆婴相关千人会议。

 

 

 

在一段葆婴活动录音中，以“如何使医务人员变成葆婴产品的使用者、推广者、经营者”为主题，孙某讲述自己加入葆婴初期的两月内，就说服50人成为会员用户。

 

会员发展的迅速，离不开”奇迹”式的故事分享。

 

 

葆婴故事里的癌症治愈

 

 

反复流传于葆婴医务经销商的案例，是拥有35年临床经验的”北京著名主任医师、301医院退休专家”周某。

 

葆婴2014年”亚太精英培训会”上，周某分享其经历道，退休后和央视著名主播罗京相同，患上晚期淋巴癌。服用葆婴产品4个月后，免疫球蛋白和白细胞均恢复正常，从而”得救”。

 

不过，网易财经发现，除却葆婴文案，周某公开经历几无。而在301医院内分泌及营养健康等相关科室的走访中，亦未获得周某明确信息。

 

 

 

另一让人印象深刻的故事，是葆婴一位名为谢某的钻石经销商。

 

故事中，2005年，谢某不幸患上乳腺癌。4次化疗后肺部转移，并因三苯氧胺等药品出现类风湿样病变。但于2008年服用葆婴产品后，”各项指标都趋于正常”。

 

此后，宣布谢某”已经进入长寿人群”的主治医师和另外36名专业医生，加入谢某团队。他们宣称，以”全球最高品质的细胞营养补充品”，通过”抗氧化疗法”，”帮助着越来越多的患者摆脱疾病困扰”。

 

周某及谢某等，由此被塑造为葆婴经销商眼中的”领袖”。而被此感染的医务经销，也开始向癌症病患推荐葆婴产品。

 

任新提供的一段视频中，葆婴钻石经销商，曾为深圳一二甲医院主治医师的王某，分享其经历道，推销葆婴产品时，无需”不好意思地认为是赚别人钱”。”开始时，我面对的全是癌症群体”，为他们准备5000元的套餐，病人”一买就十套八套”。

 

如今，已为葆婴经销”领袖”级人物的王某转而谨慎。网易财经问及其产品和经历时，则”改口”道，葆婴只是辅助作用的保健品，并无针对癌症的”配方”。

 

仍在执行经销商级别的李婷则不同。李婷是唐山市一二甲医院护士，高级营养讲师。她告诉网易财经，自己正努力推动住院病人享受到葆婴的”呵护”。

 

近期她在去住院部和病人聊天时，就说服一胃癌患者服用葆婴益生菌等产品。

 

任新认为，诸如周某、谢某等案例，均为葆婴演绎出来的”骗局”。而当医务人员亦被洗脑，并向重症病患吹嘘葆婴产品时，势必会引发”消费加重的同时又延误治疗”的严重后果。

 

 

被”利用”的医生营养教育项目

 

 

葆婴之所以能对医务人员保持”粘性”，在任新看来，除了利益驱动外，更是葆婴通过独家支持的NDP项目，对医务经销人群的巩固和扩展。

 

NDP是2013年启动的的”营养与疾病预防全国医生营养继续教育项目”，由中华预防医学会主办，中华预防医学会医疗机构公共卫生管理分会及中国疾控中心营养与健康所承办。

 

NDP通过巡回培训方式，对二级及以上医院的相关医务工作者开展面授培训。“普及医生营养知识学习”，以期病人在咨询、就诊外，“享受到营养健康知识指导，更有利于慢性病的防控与治疗”。

 

恰切葆婴的”自我定位”。

 

任新表示，虽然葆婴是独家支持方，但NDP的学术定位，决定其难以公开而直接地向医务人员推介。

 

但此项目的延伸——在各大城市进行，主要针对葆婴经销商及正处在观望中的医务人员的”NDP专家走进葆婴”，实质已演变成”葆婴借用NDP名义，组织自身经销会议”的关键。

 

网易财经梳理葆婴经销商的社交记录发现，”NDP专家走进葆婴”较为频繁，2019年已至少到达上海、武汉、杭州、沈阳等17地。

 

今年9月1日，网易财经暗访”NDP专家走进葆婴”的济南会场发现，7个多小时的议程内，NDP专家的营养讲座仅2小时。余下则为葆婴内部高级培训经理分享，钻石经销商”圆桌派”和案例演示的”我的葆婴故事”。

 

 

而即便在2小时的营养讲座内，支持嘉宾中国疾控中心营养与健康研究所副所长赖某，也会盛赞起葆婴专注营养事业的“伟大”；并在讲解合理膳食时，多次推荐葆婴产品。

程虹则邀请了有意加入葆婴的前同事参会，二人中途两次离开会厅，讨论葆婴的加入条件和参与建议。

 

程虹说，每张“NDP专家走进葆婴”的门票都很宝贵，要借此机会巩固团队关系，向对葆婴感兴趣的医务人员或其他公司销售代表普及营养知识，介绍葆婴优势，正是她发展成员的主要方式。

 

在”NDP专家走进葆婴”会场，像前述周某那样“逆转人生”的财富故事也在受邀的医务人员面前反复上演。

 

济南会场上，钻石经销商张某，回忆自己患上重病，连吃药都会损伤内脏，只能放弃治疗，服用葆婴产品后奇迹发生，恢复康健。如今，因葆婴而“资产过亿”的故事。

 

按照葆婴内部”盈利模式”的介绍，其执行经销、首席经销、资深首席经销及钻石经销的“理论最低收入”分别为年40万、70万、100万及160万以上。

 

葆婴中国经销商的”努力”成果，最终也体现在USANA财报上。2018年，葆婴净销售额5.86亿美元，而USANA大中华区的净销售额，则得益于中国客户17.4%的增长而增加14.1%。

 

 

已有重大争议案例

 

 

据裁判文书网记录，2015年4月，钱夕珍在葆婴经销商唐丽萍的介绍下，决定购买葆婴多维矿物质、葡萄籽维C、茶蓟椰橄等产品。

 

患有天胞疮的钱夕珍，在服用葆婴产品后的5到6月，出现严重水疱蔓延，无法行走左立。对此，唐丽萍表示系”正常排毒现象”，只要停用其他药品，专服葆婴，即可消失。

 

此外，更介绍葆婴相关讲师看望钱夕珍，进行鼓励说服，并对钱珍家人表示西药中存在威胁生命的”毒素”，无需再去医院治疗，而应通过葆婴产品”排毒”。

 

如此，钱夕珍服用葆婴产品自初始的每日20片，增量到每日100片左右。

 

7月，疼痛难忍的钱夕珍被送往江苏大学附属医院救治，诊断为”3年前外院诊断为天疱疮，长期口服激素等治疗，入院前两个月停用激素后皮疹再次复发”；8月19日，钱夕珍因败血症死亡。

 

之后，钱夕珍家人起诉唐丽萍等，认为其言行侵害生命权、健康权。

 

最终，法院判决唐丽萍”存在夸大葆苾康（葆婴品牌）产品功效而误导钱夕珍长期服用葆苾康且停用其他药物以致延误钱某及时就医治疗进而引发钱夕珍死亡的事实”；但因葆婴为不可替代药物的保健品，，钱夕珍应有”清醒认识”，故唐丽萍承担比例15%的民事责任。

 

今年8月29日，百度用户在”葆婴吧”讲述类似于上述案件的情况：其母于2012年确诊浸润性导管癌时，被葆婴直销”骗得”不吃药不治疗，每日三顿营养片。去年体检肺部CT出现多发性结节，到目前需进一步检查疑似转移后，依旧如此，难以说服。

 

 

业绩下滑下持续招募医务人员

 

 

在医务人员因“信任”逐渐加入的同时，葆婴实则危机隐现。

 

综合公开信息可知，2018年，葆婴总裁在前三年内三度更换后，再度易位。葆婴因此被业界认为中国直销领域高层最为“动荡”企业。

 

此外，2015至2016年，葆婴原销售总监陈江蓉、原运营总监孟文红、外事总监饶军及原人力资源总监于志鹤均离职。

 

2017年3月，衡阳县公安局、工商局联合办案，刑拘葆婴长沙、广州分公司13人，冻结账户资金3.6亿元。

 

任新透露，原葆婴总裁刘宇文，即在此次行动中被捕。但具体细节，葆婴内部“讳莫如深”。而去年离职的葆婴总裁史滨海，则是因为与USANA美方高层的“矛盾”。

 

但凡此各种，葆婴经销商和医务拥趸似视而不见。

 

如今，在中国对保健品市场整治越发加紧的同时，USANA2019年二季报显示其净销售额同比下降15.1%。原因则在于“中国持续充满挑战的市场环境”。

 

USANA首席执行官KevinGuest认为，中国消费者对保健品的热情逐渐低迷，整体市场规模低于预期，发展势态则须数月恢复。

 

此种情况下，任新表示，葆婴经销商今年的压力势必重于以往，业绩提升和医务关系均会被要求再“突破”。

 

权健事件之后，2019年1月8日，多部门联合整治保健市场乱象百日行动启动；8月27日，百日行动“回头看”通知再发布，要求进行成果抽查外，“从严从快”处理典型案件。

 

但葆婴却“迎难而上”，继续对医务人员进行直销招募。

 

相关群内的热情介绍外，更有葆婴”新秀”在加V微博上公开道，来自公立医院，希望通过兼职葆婴，实现“左手事业，右手家庭”。

 

李婷所在的葆婴北京系统，医务人员正不断增加。当问及目前团队内医务人员比例时，她迅速回答：“太多”。

 

程虹则“指导”说，如果医务人员成为葆婴经销商，目前环境下最谨慎的方式是，在工作时间外约病人到院外讲解，并将其介绍到团队信任的葆婴营养师处。如此，整个过程就更为“保险、合规”。（任新、程虹、李婷为化名）

 

网易号外|出品人：姚长盛 齐栋梁